2013/1118 重讀錢鍾書《管錐篇》五七 貨殖列傳

按自班論《史記》“序貨殖,則輕仁義而羞貧窮”(《後漢書·班彪傳》),其子固《漢書・司馬遷傳·贊》亦譏此篇"崇勢利而羞賤貧”,李覯《盱江全集》卷三四<讀史>即謂馬遷“聞道寡”、“猖狂”,而稱班固之“駁議何洋洋”,後來衛護馬遷,大指不外《考證》所引諸家之意。斯<傳>文筆騰驤,固勿待言,而卓識鉅膽,洞達世情,敢質言而不為高論,尤非常殊眾也。夫知之往往非難,行之亦或不大艱,而如實言之最不易;故每有舉世成風、終身為經,而肯拈出道破者尠矣。蓋義之當然未渠即事之固然或勢之必然,人之所作所行常判别於人之應作應行。誨人以所應行者,如設招使射也;示人之所實行者,如懸鏡俾照也。馬遷傳貨殖,論人事似格物理然,著其固然、必然而已。其云:“道之所符、自然之驗”,又《平準書》云:“事勢之流,相激使然”,正同《商君書·畫策》篇所謂:“見本然之政,知必然之理”。《游俠列傳》引“鄙諺”:“何知仁義?已享其利者為有德”;《漢書禹貢傳》上書引“俗皆曰”:“何以孝弟為?財多而光榮”;馬遷傳貨殖,乃為此“鄙”、“俗”寫真爾。道家之教:“絕巧棄利”(《老子》一九章);儒家之教:“何必曰利”(《孟子·梁惠王》。遷據事而不越世,切近而不騖遠,既斥老子之“塗民耳目”,難“行於”“近世”,復言:“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,天下壤壤,皆為利往”。是則,“崇勢利”者,“天下人”也,遷奮其直筆,著“自然之驗”,截“事勢之流“,初非以“崇勢利”為“天下人”倡。《韓非子:觀形》日:“鏡無見疵之罪”:彪、固父子以此傳為遷詬病,無乃以映見嫫母之媸容而移怒於明鏡也,雖然初無倡之心,却每有倡之效:傳失其正,趣倍其宗,變出無妄,事乖本願,世法多然,文詞尤甚。故作賦以諷,或不免勸(《法言·吾子篇》),樹義為藥,乃還成病(《大乘本生地觀經·發菩提心品》第一一),此又“自然之驗”“事勢之流”也。遷自可以不任其咎矣,彪、固懲沸羹則吹冷齏,亦非盡無稽輕詆焉。又按當世法國史家深非史之為“大事記”體者(Histoire événementielle),專載朝政軍事,而忽民生日用; 馬遷傳<游俠>已屬破格,然尚以傅人為主,此篇則全非“大事記”,“人物志”,於新史學不啻手闢鴻濛矣。

“各勸其業,樂其事,若水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。”按本《商君書·君臣》:“民之於利也,若水於下也,四旁無擇也。”漢初已成慣語,如《漢書·食貨志》上晁錯上書:“民者,在上所以牧之,趨利如水走下,四方無擇也”,又《董仲舒傳》對策:“萬民之從利也,如水之走下,不以教化提防之,不能止也。《旬子》之<富國>,<議兵>兩篇皆有“人(民)歸之如流水”,則謂善政,非僅貨財也。

“財幣欲其行如流水。”按<平準書>:“太史公日:“虞夏之幣,或錢、或布、或刀”,如淳、司馬貞等註:“布於民間也;名錢為刀者,以其利於民也;錢本名泉,言貨之流如泉也;布者,言貨流布;刀者,錢也以其形如刀,故日刀,以其利於人也”《漢書·食貨志》下:“錢園函方。⋯·利於刀,流於泉,布於布,束於帛”;孟康、李奇等註:“外圓而内孔方也;束,聚也。”《全晋文》卷一一三鲁襃《錢神論》“錢之為體,有乾有坤,内其方,外則其圓,其積如山,其流如川。....錢之為言泉也,其源不匱,無遠不往,無深不至。”皆"財幣欲其行如流水“之旨,《金瓶梅》第五六回西門慶論財所謂"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好静的。”,亞當 斯密<原富>喻錢之流通為圓轉如輪(the great wheel of circulation); 德國哲學家亦言錢之體用在乎流動不居,其形圓,即長轉之象(Die Rundheit der Münzen,infolge deren sie "sollen müssen", symbolisiert den Rhythmus der Bewegung. Die Bedeutung des Geldes liegt darin, dass es fortge- hen wird; es ist sozusagen actus purus)。錢圓故轉,各國諺都有,而法國諺獨面面具到“錢形圓所以轉動也,而錢形又扁所以累積也"(L'argent est rond pour rouler, mais il est plat pour l'amasser),蓋兼明“流行”與“束聚”之相反相成矣。魯襃知錢之“内則其方,外則其圓”,而承曰“其積如山,其流如川”,亦謂圓行方止,圓缘宜轉而方孔便串,“流行”於外與“束聚“於内交互為用也。錢本刀形,“故曰刀”“利民”之說,乃望文生義。《太平御覽》卷八三六引<風俗通>亦云:““錢刀、俗說害中利。“利傍有刀,言人治下率多得錢財者,必有刀劍之禍也”。後世益妙於引申,如陳繼儒《巖栖幽事》云:“李之彦嘗玩'錢'字傍,上着一'戈'字,下着一'戈'字,真殺人之物而不悟也。然則兩戈爭貝',登非賤乎?”;<虞初新志>卷二汪價《三儂最贅人廣自序》云:“余與漢陽李雲田偶過汴市,見有争錢而相搏者。雲田曰:古人名錢日刀,以其括利能殺人也;執兩戈以求金謂之錢,亦以示凶害也。”余日:···執兩戈以求貝謂之賤,執十戈以求貝,則謂之賊而已矣!執戈者,貪必濟以酷也”。又漢人緯字、王安石<字說>之所未窺矣。

白圭曰:“吾治生產,猶伊尹、吕尚之謀、孫吴用兵、商鞅行法是也。⋯·⋯仁不能以取予,···雖欲學吾術,終不告之矣。”按兼操術之嚴密與用心之嚴峻言。前者無差忒,言計學者所謂"鐵律"(das eiserne Gesetz)也;後者無寛假,治貨殖者所謂"錢财事務中着不得情誼"(In Geldsachen hört die Gemütlichkeit auf)也。“仁”而曰“以取予”者,以取故予,將欲取之,則姑予之;<後漢書·桓譚傳>所謂:“天下皆知取之為取,而莫知與之為取”,是也,非慈爱施奥之意。

“而白圭樂觀時變,故人棄我取,人取我與。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。”按徐積《徐節孝先生文集》附江端禮所記《語録》有云:“某少讀<貨殖列傳>,見所謂'人棄我取,人取我與',遂悟為學之法。蓋學能知人所不能知,為文能用人所不能用,斯為善矣。人所共知,可略也”,又云:“嘗見一俗書云:作文用字必用新意,如論友使管、鮑,則不新矣。”昔卓王孫云:“人棄我取,人取我與,故能致富“與俗書正合,故學者宜取法焉。”積有“道學”之名,而不諱用“貨殖”之法。馬遷言:“蓋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”,尚不知作文為學之走冷門、投熱機,於白圭之操術,猶禪人所謂”教外别傳”;而積明韶大號,以此教弟子,又所謂“分明漏洩”矣。“趨時若猛默摯鳥之發”,可參觀<國語越語>下范蠡曰:”臣聞從時者,猶救火追亡人也,蹶而趨之,唯恐勿及。”

“由此觀之,賢人深謀於廊廟,論議朝廷,守信死節,隱居穴之士設為名高者,安歸乎,歸於富厚也。是以廉吏久,久更富,廉賈歸富。富者,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。”按下承以一大節,舉在軍壯士、任俠少年、趙女鄭姬、游閑公子、漁夫、獵人、博徒、吏士、農、工、商,莫不求財致富,即前文“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”四句之敷說。後文“富者必以奇勝”一大節復歷數“姦事”、“惡業”、“賤行”、“辱處”等例,以見姦惡賤辱亦堪發身起家,更見富而可求,雖姦惡賤辱,人且勇為而甘受也。西方詩文稱錢日“皇后”、曰“大人"(Regina pecunia; Poderoso caballero/es don Dinero);尊之則頌為"全能母子"(Io credo nella Zecca onnipotente/e nel figliuolo suo detto Zecchino),“無事不辦、無物不知、無施不宜"(L'omnipotence, l'omniscience, T'omniconvenance de l'argent);憎之則訶為"倒黑為白、轉惡為美、移非為是、變老為少、改怯為勇之黄奴"(will make black white; foul,fair;/Wrong, right; base, noble; old, young; coward, valiant/.../This yellow slave)。<巨人世家>中有論世間萬事百業莫非為糊口充腸(Et tout pour la tripe),文瀾浩汗,與史記此數節及魯襃<錢神論>詞旨相近。“廉吏久,久更富”,瀧川誤作一句:“廉吏久久更富“,遂全失事之關捩、語之脉絡。吏廉則不至以貪墨敗而能久於其位,久於其位則雖廉而亦自能富,《戰國策.趙策》三平原君述公子牟語所謂“貴不與富期而富至”,《儒林外史》第八回王太守所謂“三年清知府,十萬雪花銀”也。《淮南子道應訓》<說老子>“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“,舉公儀休嗜魚,相魯時,國人獻魚勿受,“夫受魚而免於相,雖嗜魚不能自給魚,毋受魚而不免於相,則能長自給魚”;柳宗元《河東集》卷二十《吏商》:“吏而商也,汙吏之為商,不若廉吏之商,其為利也博”,均《史記》此二語之的解。“廉賈歸富”,諸家註亦未得要領,為賈者廉其索價,則得利雖薄而貨可速售,貨速售則周轉靈(Small profits and quick returns),故雖廉而歸宿在富,下文所謂“貪賈三之,廉賈五之”也。吏與賈皆操廉之術,以收貪所不能致之效,正如白圭“治生”之言"仁”,“以取予”耳。

“夫用贫求富,農不如工,工不如商,刺繡文不如倚市門。”按《漢書・貨殖傳》以此為諺語。張衡<西京賦>“爾乃商百族,俾販夫婦,鬻良雜苦,蚩眩邊鄙,何必昏於勞邪?赢優而足待”,亦斯意。 “故日: '寧爵毋刁' ”。按《集解》、《索隱》、《考證》所釋皆苦糾繞而不中肯綮。“免去“非“免去求官爵”,乃”去“而“免”受役,言奴寧捨去官爵之主,毋捨去刁閒。足言之,即:“寧不事爵,毋不事刁”也。

“家貧親老,妻子軟弱,歲時無以祭祀、進酒(釀)飲食,被服不足以自通,如此不慚恥,則無所比矣!無巖處奇士之行,而長貧賤,好仁義亦足羞也!”按焦循《易餘籥錄》卷一0引此數語而附記汪中之言曰:“儒者固不可得非義之利,然養父母,蓄妻子,詎可不講生財之計。譬如老母病,須服人參,得則生,不得則死; 為人子者,遂心安而忍之乎?”孫星衍《五松園文稿·汪中傳》:“然中能鑑别器書畫,得之售數十百倍,家漸豐裕”,始即所謂“講生財之計”也。<鹽鐵論·毁學>篇大夫引“司馬子”言天下穰穰,“皆為利禄”,又曰:“今内無以養,外無以稱,貧賤而好義,雖言仁義,亦不足貴者也”,全本馬遷之說。《古詩十九首》云:“人生寄一,奄忽若飆塵; 何不策高足,先據要路津?無為守貧賤,坎坷長苦辛。”《世說新語·汰侈》篇石崇入學見顏回、原憲像,曰:“士當令身名俱泰,何至以甕牅語人?”; 《醒世姻缘傳》第三三回尤暢言之:“聖賢千言萬語,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。⋯⋯我想,說這樣話的聖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的日子。⋯.連稀粥湯也没得一口呷在肚裏,那討'蔬食簞瓢'?⋯⋯孔夫子在陳绝得兩三日粮,··⋯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麽'樂'處。倒還是後來的人說得平易,道是“學必先於治生。”,“後來的人”指元儒許衡; 王守仁《傳習錄》卷上曰:“許魯齋謂'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',亦誤人”,蓋忘《史記》已早持此論矣。

《法言·淵騫篇:》“或問貨殖。曰:蚊!”此傳所寫熙往來、趨死如騖、嗜利殉財諸情狀,揚雄以隻字該之,以么麼象之,兼要言不煩與罕警而喻之妙。《楞嚴經》卷五月光童子言:“如是乃至三千大千世界内所有眾生,如一器中儲蚊蚋,啾啾亂鳴,於分寸中,鼓發狂鬧”; 宋人詩文多喜徵使(秦觀《淮海集》卷二《送張和叔》、張耒《張右史集》卷二九《自遣》之一、朱熹《文公集》卷三九《答楊子順》之三,方岳《秋崖小搞》卷一五《再用令君韻》又卷二九《新晴》,參觀朱翌《其覺療雜記》卷上、光聰諧《有不為齋隨筆》卷壬),乃指無聊擾攘,非言貪得競逐,着眼處異於《法言》。西方文家有謂世人一生哄亂忙碌,無殊群蠅於玻璃瓶中飛動(dans cette vie ou nous tourbillons sur nous-memes "comme des mouches dans une carafe) ,却與楞嚴相契,易“蚊“為“蠅”而已。又一哲學家謂吾人心智遭文字語言蠱惑,不易擺脱,如蠅處玻璃瓶中,哲學家乃所以除蠹破惑,示癡蠅以出瓶之道(Philosophy is a battle against the bewitchment of our intelligence by means of language. What is your aim in philosophy? -To shew the fly the way out of the fly-bottle); 雖指治學而非指處世,然瓶中蠅與器中蚊立喻同柄同邊。示蠅出瓶又類《五燈會元》卷四神贊睹“蜂子投窗纸求出”,作揭:“空門不肯出,投窗也大痴; 百年鑽故纸,何日出頭時!”參觀卷四陸亘問南泉:“瓶中養一鵝,作麼生出得?”)惠洪《林間錄》卷下白雲端禪師作蠅子透窗偈:“為愛尋光紙上鑽,不能透處幾多難!忽然撞着來時路,始覺平生被眼謾。”均謂須脱迷網,得大自在; 特各有其所謂網,其解網也,遂復我用我法、卿用卿法耳。

(2023/1120 父親冥誕日,抄錄 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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